越乡龙井的故事.docx

越乡龙井的故事

赊香龙井

清明前夜，我撞见太公在祖宗堂前焚香祭拜一株枯死的龙井茶树。

他喃喃道：“宋家七代单传的茶魂…要断了。”

那夜暴雨如注，十八棵御茶古树在闪电中同时开花。

次日整个杭州城的龙井茶都失去了香气。

雨是黄昏时分开始淅淅沥沥落下来的，带着江南春日特有的、黏腻的清寒。宋致远拖着半旧的行李箱，踩着青石板路上碎亮的水光，拐进了大井巷。巷子深且窄，两侧白墙黑瓦的旧式民居沉默地对峙着，雨水顺着瓦当滴滴答答，敲在石板上，也敲在人的心上。空气里是湿漉漉的潮气，混着泥土和某种陈旧木料微微腐朽的味道的味道，唯独没有他记忆里那股子贯穿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清锐的茶香。

离家三年，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也为逃离这片被千年茶韵浸透、却也让他感到窒息的土地。如今回来，是因为父亲电话里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你太公……身体不大好了，一直念叨你。而且，今年这茶，不对劲不对劲。”

能有多不对劲呢？宋致远当时在千里之外的之外的北方都市，隔着电话线，想象不出。直到此刻，踏进这条生养他的巷子，那股萦绕不去的“空”，才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没有味道，而是，而是缺少了那个灵魂——那缕无论阴晴雨雪，总在巷弄间飘逸，由无数人家炒茶的锅气、摊晾的鲜叶气息共同编织成的龙井之魂。

宋家的老宅在巷子最深处，门楣上“宋氏茶坊”的木匾已斑驳褪色。推开虚推开虚掩的旧木门，吱呀一声，划破了院子里的寂静。父亲宋建平正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对着天井里一方小小的苔藓发呆，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见到儿子，他只是抬了抬眼，没什么久别重逢别重逢的喜悦，只哑着嗓子说了句：“回来了？先去瞧瞧你太公。”

太公的房间在后进，门窗紧闭，一股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颓气息弥漫出来。九十三岁的太公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骨头，盖着厚厚的棉被，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是睁着的，着的，浑浊的眼珠定定地望着帐顶，嘴唇偶尔无声地翕动一下动一下。

“从开春起，就一直这样，”母亲把宋致远拉到外间，红着眼圈低声说，“茶也不管了，话也越来越少。前几天还能勉强坐起来，这两天……就只是躺着，眼睛望着上面，像在等什么，又像是在看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夜色渐浓，雨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演变成一场倾盆的豪雨，哗哗地冲刷着屋顶院落，像是要把什么不洁的东西彻底洗净。宋致远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过的旧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狂暴的雨声，毫无睡意。父亲傍晚时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别怪你太公逼你学茶，咱宋家……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难道就因为祖上据说出过给乾隆爷献茶的茶农？这种老掉牙的说辞，他从小听到大，早已免疫。

就在他辗转反侧之际，之际，一阵极细微、却与风雨声截然不同的窸窣动静窣动静，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声音来自祠堂的方向。

宋致远心头一动，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穿过黑暗的厅堂和回廊。祠堂的门罕见地开着一条缝，里面烛火摇曳，将一道佝偻得几乎对折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长长晃晃，形同鬼魅。

是太公！

他不是已经虚弱得起不了床了吗？

宋致远屏住呼吸，凑近门缝。只见太公宋清河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衫，背对着门口，跪在蒲团上。他面前不是列祖列宗的牌宗的牌位，而是祠堂正中央那张供奉了不知多少年的紫檀供案。供案上空空如也，只在正中摆放着一物——

那不是牌位，也不是神龛。那是一段枯死的木头，一尺来高，枝干虬曲龟裂，不见半点绿意，形态古老而苍凉，仿佛是从某个遥远时空硬生生截取下来的一段遗骸。枯木前，三炷线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的空气里聚而不散。

太公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破碎而凄楚的声音低语着：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宋清河……叩首……”

“……宋家守护茶魂……已历七代……奈何灵根萎靡，天时不至……”

“……精气耗尽，香火将熄……是清河无能……未能蕴养灵根，延续茶脉……”

“……今岁恐成绝响……茶魂若断，宋氏罪孽……百死莫赎……”

“……大限将至……乞求先祖……示下……”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虔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宋致远的脊椎。七代单传的茶魂？灵根萎靡？绝响？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荒诞得像一出蹩脚的乡土志怪戏文，可偏偏从行将就木的太公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他看着那道在烛光中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背影，忽然明白，父亲说的“不对劲”，恐怕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就在这时——

“轰隆！！！”

一道惨白的、撕裂苍穹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沉沉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座老宅簌簌发抖，梁柱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在那短暂的一刹那，炽亮的电光透过祠堂的高窗，清晰地照亮了太公脸上纵横的老泪，以及那段枯木上宛如痛苦挣扎的纹路。

几乎是同一时间，宋致远的手机连续震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掏出一看，是几个本地的茶友群和资讯APP疯狂弹出的消息提示。

“卧槽！狮峰山！十八棵御茶！快看视频！”

“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