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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放心地老了 记忆中，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老，像个虚荣的害怕容颜老去的小女人。那时候，他一抬手就可以把我举过头顶，听着我在他头顶咯咯地笑，说，姑娘，看你老爸多有力气多年轻。 又一年，我升中学，那天拿了成绩单回来，他刚好扛着煤气罐进门。把煤气罐装好，他拍打拍打手，接过成绩单，看着看着，脸上绽出笑容来，也不顾两手的灰，拦腰握住我用力举起。他喜欢在高兴的时候把我举过头顶，听我在他头顶的欢笑声。但这一次，他举到一半 就徒劳地将我放下，无奈地甩着手臂。 妈责备他，还当自己是小青年啊。 他瞪大眼睛，说，本来就是嘛，是刚才扛煤气罐把力气用没了，是吧姑娘?我附和着说， 就是就是，我爸这么年轻，力气大着呢。 又一年，我晚自习回来，看到他正对着镜子拨弄头发，还时不时地拔下一根。偷眼看过去，镜子前的台面上有几根白发。 - 妈说，别拔了，这个年纪都开始有白头发了。他又把眼睛瞪得很大，说，哪个年纪啊? 不就这一两根白头发嘛。姑娘，你爸还年轻着呢，对吧?什么工作都能干得了，就凭我这把力气，扛大包也能养活你们娘儿俩啊。 是啊是啊。我顺手把那几根白发扫落水池，说，我们班王嘉比我还小呢，都有白头发了， 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啊。 他用手把我拥在身边跟他一同照镜子，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把我举起。镜子里，我只低了他半头，有着和他很相似的大眼睛和嘴，还有那笑起来的表情。只是，他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了。他似乎也留意到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摩，似乎想把那几道皱纹抹平。我背过身去，有些心酸。这个男人，他是真的害怕老。 那年，我 18 岁，读高三，面容清秀。他 45 岁，面临下岗，目光沧桑。 又一年，我从上海回来，下火车，看到他笔挺地站在寒风里，只穿一件西装外套。头发乌黑，人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看到我，他搓搓手一把扯过我的行李，很随意地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扯着我，似乎我也是一件没有什么分量的行李。 我像妈一样责怪他，这么冷，穿这么少。他哈哈地笑，这有什么，你爸年轻，身体好， 这点儿冷还能对付。他的声音在冬天的夜晚爽朗有力。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握住他分 明冰凉的手。 那晚，妈偷偷对我说，因为我要回来，他特意去把头发染黑了。妈说，这三年里，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妈又像安慰自己一样地说，头发也该白了，都快50 的人了。其实他就是不服老，就是害怕老。 我笑笑，爸还年轻着呢。转头，眼泪却掉了下来。下岗的三年里，他吃了许多我想象不到的苦。现在他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做修理工，每天工作10 个小时，没有周末，请假还要扣工资。但他就是用那双修理汽车的手，供养了我的学业、我的青春、我的美丽和为人女儿的 骄傲。 那年，我21 岁，读大三，已经快有他高了。他48 岁，曾经胖了一点儿的身形又逐渐消瘦下去，稍不注意，身体便微微佝偻。 又一年，妈打电话说他病了，正在医院躺着，不是大病，腰肌劳损，是常年劳累所致。他不让妈告诉我，说休息休息就好了，妈到底不放心，偷着给我打了电话。我匆匆赶回去， 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见他正哄着旁边病床上一个跌伤了腿的小男孩玩儿，一下下把他举 起来，每举一下，孩子就笑，他却痛得直咧嘴。 我快步走过去把孩子从他手中接下来，瞪他，那么大年纪了，还逞强。眼前却忽然一花， 他的头发，竟然已经花白了。 看到我，他先是惊喜地张大嘴巴，继而又皱起眉头，瞪着妈说，跟你说了别给我姑娘打 电话，又打，这点小破事让她大老远跑回来。姑娘小，一个人在外面本来我就不放心，现在火车上多乱啊，她被坏人骗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把妈扯到身后去，瞪着他。谁小啊老头儿，你姑娘已经27 了，受过高等教育，已经是一家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已经可以坐着飞机回来看你了，已经要结婚了，已经买了很大的房子了，已经打算把你们接过去住了……你还真当你年轻啊，你都 55 岁了我亲爱的老头儿，就别再撑了。现在，你姑娘比你厉害多了，你可以放心地老了。 这些年，我怎会不知呢，这个男人那样害怕老去，那样不肯老去，不过是因为在他心里， 他的女儿还太小，还没有长大，独自支撑不起自己的生活，要依靠他依赖他，所以他不肯老， 不愿意老，也不允许自己老。 我扶他在床边坐下，抚摩他鬓角的白发，在他耳边小声说，爸，服老吧，从老吧，你姑娘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抚养和照顾了。以后，你可以像个真正的老头儿一样活着了，不需 要染头发，不需要每天早上按摩额头的皱纹，也不需要坚强，不需要理智……你可以无理、 可以脆弱、可以耍赖、可以随便发脾气，还可以不工作、可以要求每天吃肉、每天喝一杯酒， 可以去打太极拳，去跟着老头儿老太太们扭秧歌…… 我絮絮叨叨地哄着他，像哄一个年幼的孩子。梳理他的发，抚摩他的手，温柔地，缓慢地。他看着我，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他眯着眼睛陶醉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爬了满脸。 编辑手记：每当脑海里浮现爸爸的身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