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意绵绵.docVIP

画意绵绵 柯灵　　巴黎蒙马特高地是个耐人留连的所在。它不如香榭丽舍大街和艾菲尔铁塔那样声名绚烂，来自世界各地的巴黎游客川流不息，恐怕也少有人对蒙马特独垂青眼，认为必须观光的花都一景。?　　蒙马特虎踞巴黎城北，地势陡峭，俨然是万丈红尘中的大荒山无稽崖，如果顽石通灵，一定也有许多古今传奇可记。站在蒙马特教堂前面，凭栏眺远，下界密密麻麻的通衢、华屋、车尘、河流、烟树，苍苍茫茫，无边无际，好一片波翻浪卷的浩荡人海！许多我们面熟陌生怨女痴男，茶花女、于连、包法利夫人、贝姨、高老头、搅水姑娘、钟楼怪人、冉阿让、约翰?克里斯多夫……他们悲欢离合的故事，都和这个城市有关，我们远隔重洋，曾为他们赔过多少笑声泪影，这时就要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多少文明先驱、思想巨人在此作狮子吼；多少震天撼地的大事，在这个大城里爆发，牵动世界历史。巴黎公社的一场血战，蒙马特就是双方激烈争夺的炮兵阵地，我们想象中还能听到震耳的炮身，看到冲天的焰火。?　　蒙马特真正吸引人的地方，隐藏在狭巷般弯弯曲曲的街道后面。旅客一路欣赏古趣氤氲的小酒馆，五光十色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闲闲而来，蓦然凝眸，就会看到著名的露天画廊劈面相迎：小小的广场，聚集着大批的画家，一人一个摊位，摆设画具画架、轻便座椅、各各陈列着画家本人的作品。熙熙攘攘，恍如中国庙会。看看那些画：一幅幅才气横溢，意象美妙，引人入胜。看看那些人，个个风神隽逸，尽管人各有貌，体态仪表各不相同，一眼就可以感受到那种艺术家特有的气质。他们有的三三两两，伫立闲谈；有的逗留在路边插座，一杯在手，意态萧索；有的在聚精会神地作画；有的却正在替端坐的游客画肖像，——原来待人写生，正是这些画家的一种谋生手段。择个场面，十九世纪的雷诺瓦和本世纪俄莫里斯?郁特里洛，就曾为世界画苑留下描写蒙马特街头风景的名作。?　　罗浮宫是艺术世界的凌烟阁，那些琳琅满目、价值连城的旷世奇珍，记载着艺术家的成功与荣誉。每天进宫瞻仰的游客无虑千万，各个倾心折节，欣庆自己开了眼界。但要理解艺术道路的艰苦和酸辛，蒙马特广场却是个生动的样子。全世界醉心艺术的人士眼望巴黎，心向巴黎，奉巴黎为艺术王国的麦加，巴望前去朝圣，但能完成心愿的，恐怕不到千万分之一；有心到巴黎积年虔修，得成正果，百分比也小得可怜。不少人铁杵磨成针，练就一手决议，不幸命运坎坷，只落得流浪蒙马特街头，卖艺疗饥。罗浮宫和蒙马特同在巴黎，距离之远，判若天渊，可是谁能料定那些露天画展的展品中，有朝一日不会奇迹般在罗浮宫里出现？?　　艺术生涯也真像西天取经，需要信徒一样的虔诚，能经受无穷无尽的磨难而百折不回。有的长年饥寒交迫，一贫如洗，高洁的精神不被理解，精妙的艺术不受重视，兀兀穷年，其志不伸，其名不彰。有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死成名天下知，梵高奇诡的遭遇就是显著的例子。一百年前，梵高在法国多阳光的南部小郑阿尔神经失常，开枪自杀，结束了他年轻而悲惨的一生。这位影响西方现代画风的一代宗师，生前只可怜兮兮地三家过一次画展，卖出过一幅画。他弟弟蒂奥对他手足情深，关怀备至，蒂奥虽是巴黎一画商，对乃兄的画运也爱莫能助。一百年后，梵高作品的时价是：一幅《向日葵》——3990万美元，一幅《鸢尾花》——5390万美元，一幅《加歇医生像》——8250万美元，一次又一次冲破国际美术市场的售价记录，一阵又一阵引起轰动，日本暴发户挥金如土的豪举，西方多财善贾的收藏家也挢舍不下。去年是梵高逝世百年纪念，全世界传媒一起开动，说梵高，道梵高，连篇累牍，中国大陆也不例外。梵高的祖国荷兰，更把她零落异邦的才人尊为国宝，歌功颂德，举国若狂，女皇御驾亲征，出任基金会赞助人，梵高身后哀荣，达于极点。这当然是对美术界的极大鼓舞。我不了解，世上见过梵高原作的，真正懂得方告绘画的究有几人，不惜以巨金罗致名画的阔客是否真正的知音？道听途说，随波逐流，迎风凑趣，乘势哄抬，原是常情，俗不伤雅。艺术的行家本属少数，而美金的价值尽人皆知。只是梵高地下有灵，不知作何感想？蒙马特怀才不遇的画家，对此又是什么情怀？——请不要忘了，梵高潦倒巴黎的时候，就曾经困居蒙马特的陋室一角。?　　艺术使生命增值，黄金贬价，艺术家追求精神的崇高完美，却往往无助于本身的温饱。天才长于悲剧为邻，理想与现实冲突到顶点就是疯狂。西方有梵高，中国也有徐渭。徐渭比梵高早生三个世纪，一生潦倒，固守东倒西歪的青藤书屋，一度在神经错乱中谋杀妻子，入狱七年，命运的凄惨过于梵高，也最早揭示了这样一个不幸的事实：光辉的艺术创作后面，蕴藏着这样的黝黑的背景。生于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以天潢贵胄而削发为僧，假醉佯狂，愤世嫉俗中含有亡国之痛。他们的共同点是灵魂升空，眼睛向下，把无限的同情与热爱倾注于贫困无告的众生。阔佬权贵向青藤、八大求书画的，虽片纸只字一花一草，一概靳而不与，而平头百姓，凡有所请，无不得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