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桥的暗示.docVIP

阴阳桥的暗示 　　这个名字符合你对它的联想。湖上桥，拱形，像一个少年的驼背，微微的。北面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区，一些红白相间的楼房，再往北是商业街，人车熙攘。南边如你所想，是一片山形墓地，姚家山，坡缓，没有山的样子。山下，一户人家，贫民窟那种房子，黑瓦红墙，墙上粘着一块很大的布，布上有毛笔字，我凑前看，清楚了：难得糊涂。墙上遮这样一块布是有点糊涂，更糊涂的是将房子建在坟墓群边上。门开着，伸长脖子看，没看到人。里面阴暗，有一张木质餐桌，站着等主人回来。我走开了，往桥上走，刚到桥头，一个老人蹬着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头发枯燥，衣服老旧。她侧过头，朝我神秘地笑了一下，我转过头看她，她已经向前蹬了五米多远，身体随着双腿的下踏一升一降。车后面的铁板上是两只白色的塑料桶，装满了泔水。这些泔水来自城市的某个餐馆或居民区，桥的北侧。我看到她在那栋民房前的菜地停下来，提出那桶泔水，弓腰向菜地泼洒。那是她的家，不会错，只有岁月深处的老人能在夜晚稀薄的星光中直视或无视那些鬼魅魍魉的存在。 　　我有两次深入过那片墓地。某个冬天，我和女朋友，提着胆子，走进这座墓碑林立的村庄，去抄写上面的碑文和悼诗。像千篇一律的门，以门牌号区分，这座村庄，姓名都刻在门楣上，一人一户，也有两人合居的，那是夫妻。碑文大都相似，先考先妣，生于某某年，卒于某某年，中间“教子有方，和睦相邻，生活勤俭，寿终正寝”，一个人一生无论如何惨淡辉煌曲折彷徨漂泊闯荡，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在原先那个世界只剩下这十六个字，气味体态喜好模样，全部荡然无存。这些字被篆工敲刻在一块一米见方的石碑上，立于墓前，凹进去的部分用金色的漆涂满，岁月的风像长喙的鸟飞到墓碑前，啄那些字，试图销毁一个人在世间存在过仅有的证据，金黄的漆变成细屑经风飘散。那些墓碑一天天暗淡、残损，终成荒冢。 　　在一畦菜地边，我看到一座气派的墓，占据很大一块面积，周围植满了松柏，墓前水泥砌的栏栅，拥成一个小门状，两头小狮子歪着头，样子灵活。碑上的字却很简单：先妣张氏之墓。旁边没有过多生平介绍，只是：生于一九一二年，卒于二?蜓?蜓八年。这和墓的气势不相符，一座相对豪华之墓，她的家庭肯定富足，子女孝顺，又如何会吝啬到将一个老人的一生极端浓缩到只有生死这两个点呢？她的一生只是一张白纸，还是平淡无奇的一生不足一述？无法得知。一年之后，我再次来到这座墓前，发现它一片狼藉，覆盖着枯枝败叶，碑文被一些枯黄的藤蔓遮掩着，欲露还休。 　　西面一座墓碑，简约到极致：爱叔程晖之墓。左旁是他的侄子侄女的名字。透过碑文，一个“爱”字，这对兄妹给予了抚养他们长大的叔叔无限温情。他是幸福的，我想。东面，碑林中，整齐紧挨的一排墓，是一个阮姓家族的。我去看过两次，没有分清其中错乱不堪的辈分关系，左边是右边的侄子，再左边又是左边的兄弟，再往左又是左边的考妣。左起第三个，我看得仔细，叫阮观荣，死于弱冠之年的一次溺水。墓碑是他的侄子们在几十年后才立起来的，原来的坟在珍珠湖畔，后来修环湖路，迁到了南面的姚家山上。他是家族中最早体会到桥那头村庄荒凉的，只是他无法向桥北面的任何人述说。 　　我们回到了桥上。 　　某个黄昏，姚家山墓地上空，寒鸦哀鸣，它们成群结队，扑闪着黑乎乎的羽翅，往城市的方向飞去。桥北端走来一个老人，暗黄的衣服，模糊的面容，他走来，散漫、从容，从时间之初走来，光影涂满了他身体的四周，越来越重，他的腰背被磐石般的时光压弯，脸在风中不断删改，荒草满长的胡须，遮住了嘴唇周围的地方。他走近了，清晰起来，我冲到他面前，径直问道：“您去哪儿？”他疑惑地审视着我，脸部紧张起来，额头上的皮紧缩成一团，“桥那头！” 　　桥，一个最富于隐喻与象征特性的词。阴阳桥，如此怪词，谁的创造？架在生者与死者的村庄之间，它的某种暗示性被慢慢加速的庸常生活遮蔽着，被虚拟的不断从一些口中诞生的所谓明天冲淡着，很多人忽略了这座桥在提示或揭露人事常理终极方向上的作用。阴阳，不过一桥之隔；生死，不过倏忽之间。 　　在城市与时光的表面，它同时又拥有着另一个堂皇而闪烁的名字：珍珠桥。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