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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杨梅收获的季节很短，超过一两天它就会泛水、软烂，没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来势汹汹，刹那间从漫山遍野一起涌出的果实都要快速处理掉，殊非易事。在运输极不便利的当时，村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子舍命吃。也送几篓给亲戚，但亲戚都住得不远，当地每座山都盛产杨梅，赠送也就变成了交换，家家户户屋檐下排列着旁边不同山梁上采来的一筐筐杨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边上渐渐吃上几个时辰，嘟嘟哝哝地评述着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赌气了，哪座山在装傻，就像评述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都上了山，爬在随意哪一棵杨梅树上边摘边吃。鲜红的果实碰也不会去碰，只挑那些红得发黑但又依旧硬扎的果实，往嘴里一放，清甜微酸、挺韧可嚼，扪嘴啜足一口浓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颗随即又按唇而入。这些日子他们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杨梅饱人，家里借此省去几碗饭，家长也认为是好事。只是傍晚回家时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红浅绛，活像是从浴血拼杀的战场上回来。母亲并不指责，也不整理，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孩子们爬在树上摘食杨梅，时间长了，满嘴会由酸甜变成麻涩。他们从树上爬下来，腆着胀胀的肚子，呵着失去感觉的嘴唇，向湖边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边上玩一玩。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浅滩，梅树收获季节赤脚下水还觉得有点凉，但欢叫两声也就下去了。脚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弯腰捞起来一看，是瓷片和陶片，似乎这儿打碎过很多很多器皿。一脚一脚趟过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经过湖水多年的荡涤，边角的碎口都不扎手了，细细端详，釉面锃亮，厚薄匀整，弧度精致，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原委是怎么回事？莫非这里曾安居过很多钟鸣鼎食的豪富之家？但这儿没有任何房宅的遗迹，四周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豪富人家的日子怎么过？捧着碎片仰头回顾，静默的山，呆呆的云，谁也不会回答孩子们，孩子们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后侧腰低头，把碎片向水面平甩过去，看它能跳几下。这个嬉戏叫做削水片，几个孩子竞赛开了，神奇的碎片在湖面上跳动奔跑，安静的上林湖犁开了条条水纹，不一会儿，水纹重归安静，碎瓷片、碎陶片和它们所连带着的隐私全都沉入湖底。

我曾隐隐地感觉到，家乡或许是一个曾经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于何时。碎得如此透彻，像轰然山崩，也像渐然家倾。为了不使后代看到这种痕迹，全部碎片的残梦都被湖水沉没，只让后代捧着几个补过的粗瓷碗，盛着点白米饭霉干菜木然度日。突然觉得霉干菜很有历史文物的风味，不知被多少时日烘晒得由绿变褐、由嫩变干，靠卷曲枯萎来保存一点岁月的沉香。假如让那些补碗的老汉也到湖边来，孩子们捞起一堆堆精致的碎瓷片碎陶片请他们补，他们会补出一个什么样的物件来？肯定是硕大无朋又玲珑剔透的吧？或许会嗡嗡作响或许会寂然无声？补碗老汉们补完这一物件又会被它所惊吓，不得不蹑手蹑脚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后仓皇逃离。

节选自文汇出版社《山居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