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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众文化

城市中的大众文化因它的日新月异不断地吸引着多数追求新颖 消遣的人们，同时也使相当一部分人感到倦怠了。他们不情愿被大众文化所操纵，成为一群丢失主见的文化动物，盲目地跟随在那些可疑的大众时髦的提倡者后面，变得毫无特性可言。

城市中的大众文化恒久是过剩的，它使人来不及遍历与遍享，一种无谓的焦虑和不满油然而生。一方面人们难以尽情购买全部的文化消遣，另一方面文化消遣本身也因它快速被倦弃而积压、而滞销。需求的涨满同时也是需求的匮乏，城市大众文化就这样与人发生了根本的冲突。

为抵制大众文化的诱惑以及由此导致的焦虑，也为了摆脱那种因长期的轮番新颖 刺激而产生的倦怠，人们迟早会纷纷逃回一个较为狭小的文化空间，那里只有个人才是惟一的主角，他们起先在里面自我观赏或自我沉醉。他们以个人为基础，和他们的邻人、同道和挚友，结成了密切的圈子关系。这种心理动机和行为所导致的生活模态就是我所谓的“城市小众文化”的现实基础。

作为一种自足自怡自得的生活方式，那些嫌弃大众文化的城市人追求的不再是认同，而是独享——他们强调个人的趣味和选择，躲避各种蛊惑人心的大众文化引诱，拒绝时髦的冲击，向家庭和其他形式的个人小圈子返回。我的一位挚友在经验了形形色色的大众文化生活体验后一度对我流露出一种懊丧和淡漠的表情。他曾经如此热衷于出没各种文化交际场所和消遣中心，竭力去接触他所憧憬的新颖 而富有新颖 感的生活方式，并一头沉溺于其中。他交各种类型的挚友，不放过任何一个享乐的机会，但是如今，他却真正地感到厌倦了。他诉说着全部他体验过的新颖 之物无非是一种临时的虚荣满意或感官的麻醉，事后惟剩下心灵的飘忽与无着而已。现在他每星期都去教堂做礼拜，其余的时间闭门不出，一心在家里栽培花卉，并养起了鸽子。我曾问他日后是否准备参与信鸽协会，他特别淡漠地表示他只想和鸽子交挚友，而不再想和同样养鸽子的人交挚友了。

这当然是一个特别极端的例子，只因它发生在我身边，印象就特别深刻了。我不知我这位挚友的个人躲避行为和生活重建原委是在什么详细境况下形成的，也可能他曾经受到了某些挫折。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最主要的，我只能以此表明这么一个观点，由社会生活的大众性向个人范围的退缩，已经是个明显的趋势，它已经在一部分相当敏感的人那儿静静地发生了。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某种城市生活的前景——由向心转向离心，通过大众传播来支撑的城市大众文化已有被侵蚀乃至瓦解的可能，城市居民们或许渐渐地明白，生活应当是由个人来建设的，任何外在的指导和趋同性的仿照都是反对个人自由的。

小众文化是不隶属于任何形式的团体的，它游离于流行事物之外，呈现一种封闭甚至保守的外形。小众文化的热心者，除了一些在社交中失败或社交场上充溢了劳累退下来的人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天生喜爱独居并独乐的。他们顶多邀几位好友，和有数的几个熟人保持相对较为长久的关系，除此之外，他们不再和外界有广泛的联络。

这是一小群自我观赏和自我沉醉的人，他们不情愿走马观花地体验众多的文化事物，把自己的头脑搅得杂乱无章，他们宁可每天重复地体验自己熟识的那一小部分趣味和嗜好，因为这些趣味和嗜好已经完全和他们的人格化为一体了，成为人性生活的重要部分。他们不再费神去追逐身外的种种艳奇之物，因为它们实在与他们的真实需求无关。

他们之所以能够不受大众传播和时尚的影响，乃因为他们根本处在大众传播之外而不受其限制与示意。

小众文化执泥于建设个人优先的生活方式而不在乎旁人的评价。

它只图保存自己的小小天地，从不去扩张自己的空间。由于看熟了大众流行生活模式中的喜新厌旧和毫无定数，也看熟了它们的朝秦暮楚和朝令夕改，就对它们不再抱有信任感了，小众文化是排外的，的确是排外的，它固守原地，不与世界潮流争凹凸贵贱，它深知生活就在个人此地，而不在忙劳碌碌的城市大众彼地。

小众文化拥有一种外人不能详知的神奇的内聚性，它不是大肆张扬的，往往仅用只有少数人能够心照不宣的语言方式进行沟通与沟通。

它强调“近亲性”，强调知心挚友间的彼此了解。这些迷醉在小圈子里的人，相互出示自己的情感、技巧、创作和保藏。绝不想越出雷池一步。当然也有相反的状况出现，不过那多半是由另一些缘由造成的。

我的一位年事已高的近邻是制作盆景的高手，他聚几位熟人行动诡秘，他的历史我一窍不通。多少人三顾茅庐请他外出奉献绝技，或出高价向他购买某些珍品，都被他一概拒绝。两年前他因脑溢血辞世后，他的儿子就和父亲的老挚友们发生了冲突。我猜想肯定是他的儿子抵制不了名和利的诱惑，这或许是无可厚非的。不过，这一举动是否意味着一个小圈子的最终解体呢？可能生活永是循环往复的：人们既想投身大众社会，从中获得名利，但一部分人到了肯定程度后又会产生某种倦怠之感，便时时想缩回到几个人的小圈子里去。缺憾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