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巢〉 开春以来，连续下了好几周的雨，窗外的景色洗了细如牛毛的 .pdf

〈返巢〉         開春以來，連續下了好幾週的雨，窗外的景色洗了細如牛毛的春雨，湮散成 大片大片的寫意彩團，整座城市都在這樣似霧的煙雨裡，逐漸模糊了線條與光 影。  自三年多前搬到這座山城客居，每年初春總有一段反潮的日子：磨石子地板 泛著微潮，米黃粉漆的幾面牆凝著細細的水珠，除濕機當然是鎮日運轉，水箱的 水倒了一箱又一箱，但晾曬在家裡的衣服卻總也不乾，洗衣精的香味揉合了像黴 又像是腐木的氣味，懨懨地飄了整個屋子。      這間小小的平房座落在一大片野綠的中央，四周是成片的稻田和菜地。初春 時節，還不到插秧的時候，稻田仍光裸著黃土地面，春雨一陣一陣，從黃泥地裡 洗出了龍葵、大花咸豐草等野草的細苗，從屋裡遠遠望去，就像稻田裡長出了一 片細綠的絨毛。而菜地裡四季的菜總是不斷的，春雨連綿，年前種的蔥蒜早就收 了個乾淨，蘿蔔和鳳京白菜還有小半畦，太久沒見陽光，葉色被雨泡得有些發白， 只剩渡冬的韭菜越活越有勁頭，淋了雨便瘋長，沒幾天就能割上一茬。 下著雨的田間非常安靜，彷彿連雨落在屋頂的聲息都清晰可聞。電磁爐上的 開水壺咕嘟咕嘟的沸了，我推開玻璃窗，拉上紗窗，在靠窗的桌上泡茶。這包「農 會金賞」的白毫烏龍包裝精美，茶香裊裊，只是喉韻似乎隱隱帶著澀味……這其 實不是我平日慣喝的茶，是前日載父親和母親去廟裡上香，母親獻寶似的拿出這 一小包真空壓縮成小方塊的茶，翠綠的包裝上貼了金色的獎牌貼紙，金燦燦地寫 著「農會金賞」。父親說，是母親特別留給我的，怕我不收似地硬往我手裡放。 三百克的小包裝，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包裝袋上的獎牌貼紙材質硬刮，有些刺手。 我的老家，在八德內壢交界的眷村邊緣，附近有個半大不小的黃昏市場，還 有一間香火頗盛的土地廟。母親搭了黃昏市場的人潮，下午便在門口支起幾張方 桌，叫父親拉幾條電線到門口，點上幾盞亮晃晃的燈，平日賣些客家口味的菜包 肉粽，初一十五加賣紅龜粿、發糕等敬神的供品，逢年過節還賣些應節的年糕湯 圓，兩人守著老家十五坪大的一樓店面，從年頭的元宵做到年尾的除夕，小小的 攤子，父母親一做就是二十年。 回老家那天，一早雨就下得傾盆，高速公路上照例是要塞車的，等我終於到 老家門口，足足遲了半個多小時，父親早已熄了店面的燈，穿戴整齊，和母親站 在門前看雨，他們有些暗沉的臉從黑洞洞的門口淺淺地浮出來，兩人看著街上紛 紛落下的雨絲，臉上帶著一點茫然的笑，定定看著街上，卻又好像什麼都沒進到 眼裡。 父親年輕時本是個溫和的人，但這幾年卻開始顯得急躁，明明下交流道時才 和他通了電話，說還要十五分鐘才會到，但他卻早早地穿上外套和鞋，背上母親 買給他的斜背包，甚至急急忙忙地關上店面所有的燈，催促著母親拿上保溫杯和 老花眼鏡，一同站在門口等我，興高采烈地，就像是要出門郊遊的小學生。 每次在他們外出，母親照例都要讓父親坐在副駕駛座為我指路──其實我在 1    桃園住了近三十年，移居山城還只是這幾年的事，哪裡需要父親指路呢，更何況， 現在父親只剩下半隻右眼。 前兩年父親開始抱怨看不清楚，又任性地不肯去給醫生看，本來以為是老花， 直到後來母親押著父親去檢查，才發現父親是白內障，住院三天開了刀，換上人 工水晶體，兩眼毀損的視力卻只救回了不到半只：左眼看出去完全是霧裡看花， 勉強可以辨認光影顏色，右眼的視野剩不到五成，其餘完全是一片黑暗。 「就像從門孔裡看世界」，父親是這樣形容的，但是往往還會加上「我現在 看什麼可都是一目瞭然呢」。 父親壓了壓皮椅，又好奇地一一摸過車門邊的置杯架和儀表板上的旋鈕，連 排檔桿跟手煞車都摸過一輪，臉上一副好懷念的樣子。父親年輕時駕駛技術極好。 他的駕照不像我的，我的駕照是在像賽車場一樣的駕訓班「原地考照」騙上手的， 拿到駕照一兩年，路邊停車還要前進後退個幾次才能堪堪停進去。 父親拿到駕照已經將近五十年，駕駛技術極好，幾乎沒有違規紀錄──惟一 的一張紅單，是載母親回娘家見外公最後一面那天拿了一張紅燈右轉的罰單。當 年他學車是在新竹客運司機培訓的駕訓班，駕訓班在當時還是荒地似的湖口闢了 一大片練車場，平常讓學員在練車場練習前後轉彎和停車，每逢雨夜，教練就拉 上所有的學員開山路。那時候的山路大多是沒路燈的，教練還規定時速不能低於 五十以下，學員只能就著前後車的車燈和雷雨閃電的光亮，在暴雨裡玩命似的前 進，技術就在時常暴雨雷鳴的夏秋兩季磨練出來了。